“老師，趙紅亮（化名）又闖禍了，現(xiàn)在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了。”

聽到這句話，我無奈地笑了笑。這是我來到河北省灤平縣虎什哈鎮(zhèn)的第二天下午，按照計劃，我應該在這里給灤平縣第七中學7年級5班的同學講一堂英語課。但是現(xiàn)在，趙紅亮的缺席，打亂了我的計劃。

在著名作家路遙的小說《平凡的世界》中，主人公孫少安、孫少平因為英語基礎(chǔ)太差，最終無緣高等教育。在電影《驢得水》中，所有悲喜劇也是緣于一個子虛烏有的英語老師。看起來，英語似乎是中國農(nóng)村教育的一個痛點。

記得小學時學過的一篇名為《小馬過河》的課文。面前的河水到底有多深，老黃牛和小松鼠說得對還是不對，還是需要小馬自己下水才知深淺。這一次，我得到這個當一回下鄉(xiāng)“小馬”的機會，帶著緊張期待的心情，去蹚這條農(nóng)村英語教學之河。

英語課，為勇氣鼓掌

灤平縣第七中學是虎什哈鎮(zhèn)上唯一的中學，門前有一條二級公路，路過卡車激起的塵土已經(jīng)把門口圍墻的白瓷磚蕩成了黃色，不過“灤平縣第七中學”的金色招牌依然干凈得可以照出人影來。門里一尊寓意科學文化的雕塑底座上，醒目地刻著2個燙金的大字——成功。

1月7日這一天下午第三節(jié)課，是我的英語課。對順利上好這堂課我還是有把握的，因為一天之前，我已經(jīng)治服了班里最調(diào)皮的學生之一——趙紅亮。見我第一面，他就對我吹牛說“老師我能寫200字的英語作文”。然后他就后悔了，因為我真的要求他寫，并且讓他寫好了當堂朗讀。

不過聽到他被校長帶走的消息時，我還是懵了。就在上午，趙紅亮還信誓旦旦對我說：“老師我下午會給你一個驚喜?！笨上朗聼o常，我猜到了開頭，卻沒有猜到這結(jié)局。

趙紅亮去接受批評了，可是英語課還得繼續(xù)上?？戳艘谎叟_下眼巴巴望著我的同學，我調(diào)整了呼吸，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單詞——topic。

“Hello，everyone，mynameisJunfengYang，I’majournalist。To-dayI’myourEnglishteacher。Nowlet’shaveadiscussion。Doyouknowwhatdoesthiswordmean？”我用中文翻譯了一遍，告訴大家今天的課程不是背卷子。我們要在一起討論一個話題。什么話題呢？我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另一個單詞—teacher。

我要求大家用英語講一下自己心中的好老師。“整句說不出來的話，說單詞也可以?！蔽噎h(huán)視教室，孩子們都低著頭。我試著鼓勵了一下：“你可以盡情地犯錯，只要你敢說，我就會為你鼓掌。”

短暫的沉默之后，李子臨舉起了手，接著是吳同利，坐在墻角的朱德潤也舉起手來，然后是朱思儀，張可欣……氣氛活躍起來了。這些平時不怎么張口說英語的孩子，一個一個都舉起手來“老師我來！”“老師讓我第一個！”……

他們站上講臺，一字一頓地用英語說：譚老師是好老師，因為她溫柔；孫老師是好老師，因為他有趣還懂得多；班主任劉老師我們都很喜歡，因為她從來不訓斥學生……雖然也會把“非常重要的是”說成“非常重要的牙”，雖然也會繞來繞去說“我不喜歡老老師，因為我喜歡年輕老師”，雖然忘了在所有的形容詞前加系動詞，雖然有時只能站在臺上磕巴著蹦單詞“好，溫柔，有趣”……但是他們都勇敢站出來說了，小小的面龐上滿是認真和倔強。

在最后一個演講的同學下臺時，我轉(zhuǎn)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單詞：“courage”、“confidence”，然后對孩子們說：“你們要記住，學習就是這樣，只要做到不要怕，相信我可以，你就沒有問題。請大家為自己鼓掌?！?/span>

來自北大的老師們

1月10日是灤平七中期末考試的日子，現(xiàn)在是復習時段，英語老師譚勝藍在帶著學生們對卷子。她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姑娘，這一點從她的發(fā)型上就可以看出來——干脆利落的小寸頭，如果她不開口說話，很容易被人們當成一個小男生。

譚老師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，領(lǐng)口掛著一條淺粉色圍巾，她講課時喜歡笑，無論是指點學生錯誤，還是領(lǐng)讀講題，她都是笑的。在她的講臺上，放著一個簽筒，里面是寫著所有學生名字的小竹簽。每天上課她都要抽簽，被抽到的學生要進行一次對話練習，譚老師的手一碰那個簽筒，坐在后排的幾個學生脖子就會一縮。

孫國軒老師的課就另當別論了。這位2016年畢業(yè)于北大中文系的大男孩，精通漢語和英語，還有古拉丁語。孫老師甚至還會編程——在他的寢室里，就放著一個可以進行編程的高級鼠標。此時此刻，身穿蘇聯(lián)海軍制式大衣的孫老師，正努力招呼著昏昏欲睡的同學們聽課。

“張騫出使西域成功了嗎？”“沒有?！?/span>

“對，他出使大月氏是帶回了一些東西，但是他的目的是求得大月氏的援助，大月氏沒有援助漢朝，所以他沒有成功?！睂O老師扶了扶眼鏡，口氣像一個私塾老先生。午后的教室里暖洋洋的，已經(jīng)有三分之二的學生趴倒在桌上，后排甚至可以聽到輕微的鼾聲。

這就是在虎什哈支教的年輕北大老師們的日常。譚勝藍老師今年21歲，孫國軒老師24歲，地理老師劉欣銘、政治老師澤仁擁宗（藏族）和金臺子小學的自然老師康超雄都是1994年出生的老師。其中，康超雄從2015年畢業(yè)之后來到虎什哈支教至今，任教逾1年半，是這里資歷最長的老師。

北大學生對虎什哈地區(qū)的中小學支教最早開始于2011年，到目前已有400多人來這里支教，支教次數(shù)超過900次，短則一個周末長則一個月，沒有形成固定的體系。

學生們支教的日常費用是由已經(jīng)畢業(yè)的北大校友出資贊助的。從2014年開始，前來支教的北大學生開始為虎什哈的地方小學和初中舉辦“夏令營”和“冬令營”活動，針對寫作、數(shù)學和英語等基礎(chǔ)科目對學生們進行強化培訓，培訓都是免費的。在夏令營的培訓中，老師們發(fā)現(xiàn)這里的孩子們英語基礎(chǔ)比較差，就2014年的夏令營而言，在班上排名前10名的孩子，居然認不出音標。

留不住老師的困境

2016年3月，為了支援當?shù)氐幕A(chǔ)教育，譚勝藍等7位北大學生發(fā)起了虎什哈實驗學堂項目。在他們發(fā)布的微信教師招募令中，幾位北大老師寫下了這樣一段開篇詞：“當?shù)刂袑W師資極度缺乏，初一僅有3名數(shù)學教師，兩位是生物老師，一位來自小學?！?/span>

“這里留不住老師?！笨党蹖ξ艺f。在他執(zhí)教的金臺子小學里，全校加上康老師自己總共12位老師。2016年秋季學期開學的第一個月，就有3位老師從學校離開。最窘迫時候，一年級和五年級都沒有班主任。

而在灤平七中，情況也不樂觀。從2010年建校到2016年9月末新校長入職，6年中學校共流失26位老師。學校還有許多特崗教師，與普通教師不同，特崗教師需要在農(nóng)村地區(qū)任教3年以上，通過考核后才能擁有正式編制。在虎什哈鎮(zhèn)，新的正式教師編制是不足的，因此，為了轉(zhuǎn)為正式編制，有些任教滿3年的特崗教師會選擇離開。

“留守兒童有一大批，在我的小學里占30%，一個班40到50人，有10到20人是留守兒童，我曾經(jīng)負責教務(wù)做過統(tǒng)計，這里一年級留守兒童已經(jīng)超過50%了?！笨党蹖ξ艺f。除此之外，事實上單親的孩子，在一個班里至少有2到3個，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已經(jīng)處在放棄學習的狀態(tài)中。

“我一開始很沮喪，有個孩子跟我說他要在校門口開一個小賣鋪?！弊T勝藍對我說，“所以他覺得只要學會數(shù)學就好了。他的數(shù)學確實學得特別好，但是英語就不行?！?/span>

虎什哈鎮(zhèn)與北京懷柔區(qū)和河北承德市的距離不遠，因為地處山區(qū)，經(jīng)濟條件與大城市差距較大。“在教育條件市場化的情況下，老師們都愿意去工資高待遇好的大城市。大城市的學校，遇到看好的地方老師時，也會高薪抽調(diào)?！敝Ы袒顒拥呢撠熑酥惶镒陉柛嬖V我，“懷柔湯河口中學6年前曾從灤平縣挖走了一個物理老師，灤平縣當時物理老師的平均工資是5000左右，懷柔的學校則開出了1.1萬元的工資，并給這位老師分了一套房?！?/span>

“對一個有2個孩子的普通農(nóng)村家庭而言，家里如果出一個大學生，那么這家的這代人可以通過他及時了解社會信息?！碧镒陉栒f，“如果這個家庭里連續(xù)10年都沒有人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，那他們的信息缺失就是細胞層面的，這比貧窮更可怕。”

從想學英語開始的改變

在虎什哈鎮(zhèn)口的一片空地上，坐落著一個由貨運集裝箱組合而成的小型建筑群。寬敞高大的鋼結(jié)構(gòu)大廳，精致的木質(zhì)地板，24小時供應的地暖……走進門里，你會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北京的高級寫字樓。

這里是塞北學堂，譚勝藍等6位老師在虎什哈支教的大本營。2016年7月，塞北學堂成立，灤平縣教育局的吳樹申局長親自到現(xiàn)場辦公，給學校下批文?？h委書記蔡福浩也多次過問塞北學堂的辦學事宜，要求為學校解決實際問題。11月初，時任灤平縣縣長的崔瑞祥帶領(lǐng)10多個相關(guān)局機關(guān)，到塞北學堂現(xiàn)場辦公，解決學校和地方聯(lián)合辦學的問題。此外，縣教育局特批了灤平七中2個班級給北大支教老師，支持他們的工作。“北大學生來這里支持我們的教育工作，我們也應該為他們做些工作。希望可以留住他們，好好教教我們的孩子們?！眳菢渖昃珠L對我說。

新成立的塞北學堂，是北大校友的捐款匯總方，負責為老師們提供日常的生活保障并支付工資。作為塞北學堂的新任校長，田宗陽告訴我，“我們的老師一個月可以拿到1.5萬元，是本地老師平均工資的3倍以上?！痹谒磥恚胱岉敿鈱W府的老師們留下來，就必須解決好他們的現(xiàn)實需求，“有的女生第一次來的時候吃住不方便，也不太適應農(nóng)村的旱廁。后來我們集資建了這個教學基地，解決老師們的起居住宿問題?！?/span>

田宗陽說：“我們想給孩子們找到一個吃飯的家伙?！边@個本事就是英語。2016年，田宗陽和他的團隊定了一個小目標，他們要讓自己教的學生在初中畢業(yè)時英語水平達到高中水準?！耙驗猷l(xiāng)鎮(zhèn)中學普遍缺少好的英語老師，而英語老師在這些地區(qū)學校的待遇都不錯。如果我們成功了，下一步就是推廣到河北、內(nèi)蒙古、山西的鄉(xiāng)鎮(zhèn)，這樣一來，山區(qū)的孩子們就有了為找到好工作而學習英語的動力，同時也可以幫助各地解決好英語老師緊缺的問題?！?/span>

譚勝藍今年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錄取——為了來山里支教，她曾推遲一年入學，孫國軒也要去英國國王學院學習了?？党圻€在猶豫是否要離開，他也想考研究生，但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經(jīng)離不開這些孩子們了。

塞北學堂的事業(yè)還在繼續(xù)。田宗陽說，“我們想做成一個體系——社會捐款加名校學生任教的穩(wěn)定模式?！?/span>

在我的課上，孩子們勇敢而自信的表現(xiàn)就是對他們工作的最好答復。在孩子們的掌聲中，我看了一眼講臺上的兩頁稿紙，那是一篇200字的自我介紹，趙紅亮寫的。上午我來學校時他說要給我驚喜，他確實做到了。

譚老師曾對我這樣說：“孩子們的想法很多，有想當導演的、想當宇航員的、想當美食家的……還有一個孩子堅定地說就要上清華北大。聽完他們的話，我好像看到了春天的希望，一片綠色的希望?！笔堑模Ｍ姆N子已經(jīng)在這里悄悄落地，生根，發(fā)芽了。